<br>很多年以后，我无比想念桃花林里那个妖精。我知道，作为一个“佛”，这很不应该。我应该把一切都忘掉，把所有的爱和恨，悲和喜，功业和理想，都忘掉。<br>但我清楚，就算我把自己也忘了，当那朵红霞拂过我的窗前，我还是会想起三千年前，那张美丽的脸，那双透明的眼睛，那银铃一般的歌声。<br>“我吃了你好不好”<br>“不好。”<br>“为什么”<br>“我还沒洗澡呢。”<br>她咯咯地笑，粉红色的长裙轻轻摆动，象一朵美丽的红霞。<br>（一）<br>孙悟空有几百年沒来看我了。西天路上，我这徒弟曾无数次救过我的命。我们沒想到那是游戏，我们如此投入，抱头痛哭，相对嘻笑，但直到结局才明白，一切原来都是虚幻。取经路上的一切山，一切水，一切妖魔鬼怪，都是如来设的障眼法。<br>“这么多年了，你还在生气”三百年前，我问他。<br>他长叹，“你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事”<br>“是什么”<br>“我真后悔认识你，师父。”<br>这句话是我多年以前对他说过的，那时他还是一只猴子。<br>猴子和人的差別有多大孙悟空说：“只隔一张纸。”<br>“你把这张纸揭开，里面有一个秘密。”三千年前，那只猴子躺在树下微笑着说。<br>我把封印揭开。<br>轰隆隆一声巨响，霎那间天崩地裂，一道金光从山谷里升腾而起，那只猴子一飞沖天，坐在云端大笑。<br>“哈哈哈，你救了我，但我决定要杀了你，你有什么话说”<br>“我真后悔认识你，猴子。”<br>他沒有杀我，他成了我的徒弟。<br>很多年之后我知道那也是如来的安排，他不愿意看一个人演的戏，那不够精彩。<br>女妖桃儿在一个美丽的夜里俘虏了我，她挥了挥手，我就动弹不得。<br>“你要带我到哪里去”我挣扎着问，天上有一轮瓦蓝瓦蓝的月亮。<br>她重重打了我一耳光，“不许说话！再罗嗦我杀了你！”<br>我们在林间飞翔，昆虫唧唧鸣叫，树叶轻轻飘动，她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气，我心里有一点害怕，但更多的是惆怅，这一切，多象我少年时常做的那个梦呵。<br>“和尚，你死了么”她忽然问我。<br>“还沒有，活着多好啊，你死了我都不会死。”我笑着说。<br>她转回身，噼面又打了我一个耳光，半边脸热辣辣地疼，“不许你说话，你还敢说！”<br>“阿弥陀佛，善哉善哉。”<br>“啪！”又一耳光。<br>“阿弥陀佛！！”我大怒，“善哉善哉！！”<br>“啪！”<br>“阿弥陀佛阿弥陀佛！！！！”<br>“啪！啪！”<br>“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………”<br>她咯咯地笑了，“我从来沒见过你这样的倔和尚，好吧，我不打你了，但你也不许罗嗦。”<br>这是第一天，她打了我五个耳光，但最后我赢了。<br>（二）<br>成佛后，世界一片寂静。把灯点燃，把灯熄灭，世界一片光明，所有的经文都是帮助你忘却的。忘却过去，忘却自己，忘却经文本身。<br>又见离欲，常处空闲，深修禅定，得五神通。<br>又见菩萨，安禅合掌，以千万偈，贊诸法王。<br>復见菩萨，智深志固，能问诸佛，闻悉受持。<br>又见佛子，…………<br>我轻轻地念着，感觉自己渐渐走远，歌声在星斗间缥缈散盡，人间花谢花开、悲欢聚散，都象是耳后的微风。<br>有一段时间，我以为我真的已经忘记了一切。我安静而幸福，恆河的沙子堆成了高山，但我一粒也不要。<br>“师父！”<br>我抬起头来，眼前是一只猴子。<br>“你找谁”我问他。<br>“师父，你不记得了我是悟空啊。”<br>“悟…空…，悟空”<br>记忆的海水漫卷而来，拍打着光阴的墙壁。那些模煳的记忆渐渐清晰，我看见眼前的猴子眼含热泪。<br>“师父啊~！”他号啕大哭，“这就是我们一直追求的幸福生活吗”<br>走出桃花林时，我们两个都沒有说话。过了很久，他忽然问我：“师父，什么叫作幸福”<br>“幸福只是一种感觉，也许到了西天，我们就会明白。”<br>“那么，你现在幸福吗”他歪着猴头看我。<br>我的眼圈一下子红了，“****你娘！闭嘴！”我粗鲁地说。<br>“操你娘”这三个字是我教妖精桃儿的。<br>在桃林深处，有一座美丽的花园。青青的草地上落满了花瓣。<br>“到家喽！”桃儿长出一口气，把我重重地扔到地上，“你可真重，倔和尚。”<br>我不理她，嘴角渗出丝丝血迹，被她打的。<br>“你不理我吗，倔和尚”<br>我把脸也转过去。<br>“你敢不理我，不怕我打你”她威胁我。<br>我哼了一声。<br>“对了，你不怕打。”她自言自语，“那么我骂你了啊！”<br>“哼！”<br>“骂你什么呢你们人类是怎么骂的”<br>“操你娘！”我直视着她。她要再敢打我，我就跟她拼了，我想。<br>“操你娘，操你娘，嘻嘻，真好玩。”<br>西天路上有无数妖精，但从来沒见过象她这么傻的。<br>“你把我捉来，想干什么”<br>她绕着我走来走去，“我姐姐说吃了你的肉会长生不老，你有那么好吗，倔和尚”<br>“我从来不洗澡，我的肉又臭又硬，吃了毒死你！”我恶狠狠地说。<br>她突然从背后扑过来，在我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，鲜血直流。<br>“哎哟哎哟~~”我疼得大叫，“操你娘！”<br>（三）<br>传说中有一种法术，叫作“回梦”，施了这种法术，你就可以沿着梦里的路，回到从前。<br>“三藏，你为何来”如来在莲座上问。<br>我磕头，“我想请师尊传我回梦之术。”<br>“你要回到哪里”<br>“回到取经路上。”<br>他笑了，“你取过经么”<br>我的头在地上重重地顿了两下，血流了出来，殷红灿烂，象一朵盛开的桃花。<br>“你入了魔道了，三藏！你何曾取过经！”如来大喝。<br>我愣住了，我看见自己的一生象一幅长轴的画卷，在眼前慢慢翻开。我看见我从一个女人的身体里钻出来，对着世界大声哭泣；看见自己慢慢站立，蹒跚地走路，咿呀学语；看见自己在五岳山苦读修行；看见自己渐渐老去，一些人围着我的身体流泪；看见我的灵魂脱离了躯壳，在白云中慢慢升腾，所有的阳光都照在我身上，我成了佛。<br>“你取过经么”<br>………<br>我心里空空荡荡，摇摇欲倒。<br>“来，跟我走，我带你回去。”如来身旁的童子对我说。<br>“你说什么”我蓦地睁开眼睛。<br>“跟我走！我带你回去！”妖精桃儿抓着我的衣领。<br>“我不去！”我拼命挣扎，“你这该死的妖精，我一定会让我徒弟杀了你！”<br>桃儿叹了口气，“由得你吧，不过我告诉你，我姐姐就要来了。你~，你保重吧。”<br>我成佛后，不再是当年那个固执沖动的和尚，我知道，我眼里看到的一切都是幻影，来一阵风，一切就会无影无踪。三千年，多少王国毁灭，多少城市荒芜，俗世在沧桑之后容颜更改，不留痕迹。不管你执着或者放弃，最终的结局都一样，色身化身，盡归虚空。<br>妖精的洞窟里群魔乱舞，桃树精开怀大笑。<br>“长生不老！”她喊道。<br>“长生不老！长生不老！长生不老！”千百个小妖怪同声附和。<br>我被锁在柱上，茫然地看着这群愚昧的生灵。是的，我即将死去，但他们也决不会长生，早死或者晚死，在佛的眼里，沒有分別。<br>桃儿远远地站着，静静地望着我。<br>如果我不是和尚，我一定会由衷地贊叹她的美丽，她象一朵盛开的桃花，芬芳明艷，整座洞窟都因她而加倍明亮。她既不是脓水也不是骷髅，佛经也不总是正确，我想。<br>“把唐三藏洗剥干净了，抬到蒸笼上去！”桃树精喊道。<br>“嗨！嗨！嗨！”小妖们欢唿雀跃。<br>桃儿的身体剧烈地抖动了一下，她满面通红。“瞧她高兴的！”我恨恨地想。<br>两个妖怪架起我来就往外走，山洞里崎岖不平，我的头在石壁上撞了一下，剧烈地疼痛。<br>“等一等！”桃儿突然说。<br>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，脸上浮现笑容，“姐姐，这些粗货肯定洗不干净，我去吧！”<br>“好！”桃树妖说，“这次你立了大功，你想吃哪块肉，你自己来挑！”<br>“我要吃他的心！”桃儿咬着嘴唇说。她的牙齿闪了一下，象是人世间最珍贵的玉石。<br>（四）<br>我少年时经常会作同一个梦：在一望无边的草原上，我骑着白马飞快地奔跑，一个害羞的少女把脸埋在我的背后，双手紧紧地抱着我的腰，我表情幸福而又悲伤，一片宁静中，少女抬起头来，在我耳边喃喃地说：如果，如果……。<br>我睁开眼，门外响起第一声晨钟，这个时候我总是无比伤感。<br>“你是个情种，”玄苦师父摸着我的光头说，“你不该到这里来。”<br>“我该去哪里”<br>玄苦师父长久地摇头。<br>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我该去哪里。成佛很难，但我成了；做梦很容易，但几千年来，我始终不能走回到那个梦里。<br>桃儿沒有带我去河边，她拉着我的手，象月光一样飞向桃林深处，那里雾气蒙蒙。“你想独吞唐僧肉吗”我冷冷地问。<br>“嘘…，不要说话！”她沒有回头，带着我掠过一株株桃树，粉红色的纱巾在风中飞扬，轻轻拂过我的双眼。<br>夜色深深，我们在无边寂静中不停地穿行。黑暗里，有一些东西正在我心中轻轻蠕动，慢慢成长。我张开双臂，在空中轻盈漂浮，脑海里一片迷茫，我看见那匹久违的梦中白马正在长鸣，脚下青草无边……<br>“和尚，我们到了！”<br>我睁开眼，发现身处一个群山环抱的山谷，一条小河正从我身边潺潺流去。<br>“你为什么要救我”<br>“你以为我是救你啊，和尚我是要吃你，別做梦了！”她笑嘻嘻地说。<br>妖怪就是妖怪，我双手合什，“阿弥陀佛。”<br>“和尚，你说我漂亮吗”她忽然问我。<br>我的脸刷的红了，我转过身去，装作什么也沒听见，低头喃喃吟诵：无上甚深微妙法，百千万劫难遭遇。<br>我今见闻得受持，愿解如来真实意。<br>………<br>“你在骗自己呢，和尚，”桃儿咯咯地笑，“在山洞里你就一直盯着我看——你的脸都红了。”<br>玄苦师父一直夸我有定力，打坐的时候，他经常会在我耳边大吼一声。耳朵嗡嗡作响，但我的身体纹丝不动。他总是满意的摸摸我的头，起身离去。这个游戏，我们玩了三十年，直到他死。<br>那一刻我忽然想起玄苦师父，羞愧难当。<br>“你觉得我漂亮就好，”她幽幽地说，“我叫桃儿，是我姐姐身上的一朵桃花——不知道你会不会记得住”<br>（五）<br>我功德圆满的那一天，诸天神佛云集灵山，仙乐飘飘，天花飞舞。当一切沉寂之后，如来问我：“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要到何处去”<br>所有的目光都直视着我。我躬身作答：“我本无名，我本无形，我就是空，我无来处，亦无去处。”<br>“那么，你都忘了吗”<br>我低头不语。<br>“为什么不说话”<br>我抬起头来，对着如来大声说：“本来未曾有过，又何须忘记！”<br>如来大笑，神佛们啧啧贊叹，天花从空中纷纷撒落。<br>但我记忆的闸门却在那一刻汹涌打开，生命中的每个人、每件事、每句话、每个喜怒忧乐的表情，都如此清晰和美丽，勐烈地摇动着我最深处的灵魂。<br>桃林里响起一阵歌声：天路遥，人世远，凝眸处沧海桑田。<br>为谁痛哭，为谁嘻笑，任光阴凋盡朱颜。<br>哪个出将入相，哪个成佛登仙，到头来或为黄土，或为轻烟。<br>且去世外垂钓，手有青青竹竿。<br>莫问卿卿何处去，回头看见桃花仙………<br>尾音袅袅，散入青云，我看见桃儿提着竹篮远远走来，她嘻嘻地笑，长发在朝霞中飘飘飞扬，身上洒满阳光……<br>桃儿敲敲我的光头，笑，“吃饭了！还在看着美女发呆！”<br>我红着脸低下头。<br>从那一刻起，我再也沒有恨过她，虽然她损折了我的修行，虽然她打过我，虽然，她几乎让我堕入魔道。佛说，爱恨痴嗔是人生痛苦的根源，但如果沒有那些爱，那些恨，那些痴情，那些含泪的微笑，人生该是多么乏味啊。<br>“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”<br>“为什么”<br>“因为只有你才敢顶撞我，而且，从来都不正眼看我。”桃儿撅起小嘴。<br>“谁让你打我的。”我笑着说，心里涌上一阵悲哀。我知道，自己再也不是个和尚了，我坚守的清规戒律都已经崩溃，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清晨，在那个妖精迷人的微笑里。<br>“你吃肉吗”<br>“不吃。”<br>“喝酒吗”<br>“不喝。”<br>我坐在那里，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高兴，过了很久，我无声地哭了。<br>（六）<br>“你为什么要去取经”<br>“为了拯救众生啊。”<br>“你徒弟那么厉害，让他一个人去不行吗”<br>我从沒想过这个问题。<br>“你徒弟去西天，只要翻一个跟斗，但你这样走过去，要走上好几百年，”桃儿夸张地比划了一下，“等你把经取回来，众生早死光了。”<br>我呆住了。桃儿摸了一下我的光头，叹气，“连自己的命都差点保不住，还拯救众生，你呀，真是个傻和尚。”<br>很多年以后，我终于明白，所谓西天取经，所谓普渡众生，只不过是如来跟我开的一个玩笑。那些尘封千年的往事一一浮现，一张美丽的脸在光阴深处闪烁，我看见她在千年里始终不改地向我微笑。让我浑身颤栗。<br>一切事情都有它的因果，痛苦是因为执着，快乐来自于放弃。千年里我不断地想，是什么样的缘起，造就了我和那个妖精的生死悲欢<br>“我吃了你好不好”她突然问我。<br>“不好。”<br>“为什么”<br>“我还沒洗澡呢。”<br>她愣了一下，随即咯咯的笑起来，粉红色的长裙轻轻摆动，象一朵美丽的红霞。“我才不捨得吃你，和尚，我很喜欢你呢。”<br>桃儿从来不羞于表达她的情感，在她的世界里，爱和恨，生和死，都那么简单。<br>“你哪里都不许去，”她站在一棵桃树下对我说，“我要和你在一起。”<br>我的心剧烈地跳动，桃儿象个孩子一样无邪地看着我，这目光穿越了光阴和生死，让我在千年后泪落如雨。<br>我的眼泪飘落人间，人间涌起洪水滔滔。<br>“你相信有来生吗”我在河里洗澡，桃儿远远地问。<br>“相——信——！”<br>她飞快地跑到岸边，脸色涨红，“来生你还见不见我”<br>我反问她：“那你还打不打我”<br>她前仰后合地笑，“不打了不打了，你这个小心眼的和尚！”<br>我点头，“那我就见你，你要是还打我，我就永远都不理你了。”<br>她扑通一声跳进水里，紧紧搂着我的脖子，“你要说话算话！”她说，泪水叭嗒叭嗒地落在我的头上。<br>“\'操你娘\'的\'操\'是什么意思”一片黑暗中，她贴在我的耳边问。<br>“就是这样。”我拿起她的手，比了一下形状。<br>“我要！”<br>“什么”<br>她把脸紧紧地贴在我的脸上，“我要，”她轻轻地说，脸象火一般烫。<br>…………<br>那个夜里，春雨落满人间，无数朵桃花悄悄开放，光阴的枝头洒满了生命的甘露。<br>“我真幸福，”<br>“我也是。”<br>我紧紧地拥抱她，心中无限喜悦。这就是涅磐，我在心里喃喃自语，幸福的、死亡一般的涅磐。<br>（七）<br>孙悟空是个诗人，我指的是他的生活态度。从本质上，他是一只浪漫多情的猴子，对世界无比温柔，但看上去却象个暴徒。他成佛的那一刻眼含热泪，浑身颤